编者按：此长诗依平水韵，全诗正文共10500字。这是作者继乐府长诗《梅仙传说》《观音山传奇》《花妖》之后，又刷新古典长诗记录的一首巨作。此诗以悲情英雄羿的传说为蓝本，加以想象创作而成。全诗有三大创意之举，一是首次提出羿与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有共同之处，羿除六害中的猰貐（狮子）、九婴（九头蛇）、大风（怪鸟）、封豨（野猪）以及与河伯争抢妻子，都可对应上赫拉克勒斯的事迹。二是对于散落于各个经史典籍中有关羿的传说做了完整的归纳。三是将尧舜时期的传说大洪水、嫦娥奔月、逄蒙杀羿等起因都做了合理的交代。
乐府长诗·羿歌
——致中国的赫拉克勒斯
作者：马建勋
（一）
日躔与月逡，循序依天轨。道法尚平衡，乾坤各司纪。九野分星辰，四方布陆水。造物自经营，无终连复始。惟有劫难生，阴阳乱天理。异象出妖邪，人间祸无止。可叹众生灵，难择生与死。无助徒悲天，流离弃桑梓。渺小若尘埃，奈何临灭毁。故而重和谐，万物方尽美。合律顺天昌，应时延地祉。道不论尊卑，逆则厌神鬼。了无敬畏心，安得升平倚。灾生岂免过，福降难求祀。明鉴在冥冥，休作等闲视。
（二）
遥溯唐尧世，十日悬碧霄。天燃云雨涸，海沸水族凋。匝地皆龟裂，遍野漫烟焦。丘陵皆败草，垄亩尽枯苗。长林疏欲毁，大泽浅将消。兽走皮如炙，禽飞羽惧烧。极目皆赤地，饿殍遗路桥。逆行违天道，炎炎日肆骄。村墟栖兽怪，市井多魅妖。渴泉唯饮血，食人无暮朝。千里人烟失，万家鸡犬寥。尸横何累累，鬼哭亦萧萧。人民哀益苦，上苍视轻描。盖因天帝子，放纵任狂嚣。浩劫何时止，空梦霈霖浇。
（三）
哀民不聊生，无奈六害苦。妖兽荼毒深，上苍视无睹。嗜血恶大风，夺命凶猰貐。凿齿毁千家，修蛇噬万户。黔首九婴吞，白骨封豨吐。老迈失儿孙，幼童无父母。尽做兽腹餐，性残胜狼虎。弓矢难为伤，网阱空围堵。皮革逾铁铜，无惧伐刀斧。白昼辄食人，招摇过诸部。士卒俱噤声，未敢言勇武。为恶虐各方，爪牙逞狂怒。下民坐待亡，哭天仍无补。十日蒸尘空，六害恣焦土。天地两煎熬，众生孰怜怃。
（四）
唐尧忧心剧，日渐憔悴身。张榜悬宫外，招募猎妖人。时有名羿者，骁勇誉绝伦。善射无匹者，挽弓压千钧。英气如神子，人中之凤麟。立如玉树皎，俊朗亦脱尘。自幼弃山野，孤苦失双亲。兽禽共与伍，野性则不驯。练就无双技，天赋授于神。闻听除妖兽，自荐入宫宸。愿凭一己力，除害佑生民。尧酋旌其勇，赐酒琼浆醇。仓廪开扉闩，无意吝金银。部族皆相庆，待羿为上宾。但求脱苦海，冀盼噩梦泯。
（五）
是以负长弓，潜行畴华野。胆气贯星云，欲将凿齿惹。犹有爱徒随，名曰逄蒙者。屏息隐行藏，伏身乱石下。猛士敢临危，无惧从者寡。誓将孽怪除，何惜微躯舍。忽闻震吼声，霹雳如雷泻。踏步犹动地，仿佛奔万马。乃见巨象来，披毛若隆厦。立足四柱撑，长牙如铜冶。大鼻扫千军，毛皮色赤赭。发箭难透肤，激怒漫尘洒。直撞复横冲，裂石如碎瓦。勇羿奋神威，饮羽贯象踝。轰然崩大丘，凿齿负痛哆。
（六）
凶兽犹难近，伏地怒且狂。嘶吼震石裂，翻滚飒尘扬。伐柯积堆柴，纵火焚野荒。奄奄终待毙，截齿献于王。尧帝心欣慰，赐婚娶红妆。部族有佳丽，嫦娥淑而良。绝色无双女，堪配英雄郎。族群同歌舞，尽欢祝拜堂。松明燃照夜，酒瓮满倾浆。久无逢乐事，举族皆盛装。玉人何妩媚，缱绻溢洞房。相誓生与死，白首任沧桑。不羡登仙界，在世效鸳鸯。缠绵怨夜短，依偎有情长。点滴柔似梦，袅袅裹未央。
（七）
新婚方燕尔，何忍做离别。妖兽尚殃民，焉敢沈安悦。遂向凶水行，欲诛九婴灭。师徒踏风尘，仆仆未曾歇。遥见大泽滨，鳞光发深穴。吐气黑雾腾，闻腥恶氛烈。羿策牛羊驱，欲将诱妖孽。骤感秽风浓，异象惊英杰。蛇躯十丈余，人面九首列。发声似婴啼，露齿如玄铁。吞噬牛与羊，九颅皆浸血。发弓射中首，一矢贯喉舌。 身影追箭锋，未待弦音绝。挥刃跃半空，凌厉断颈切。黑血溅雨纷，嘶吼慑胆裂。
（八）
然而血未尽，断颅复如前。九头俱喷焰，烈毒匝地燃。慨羿何其勇，腾闪巧周旋。锋刃难为斩，命在一线悬。灵光忽乍现，长弓力透弦，横发贯九首，箭镞入喉穿。修颈难回转，负痛九婴颠。趁势挥藤索，缚颈绞杀缠。两下双勒劲，未敢懈稍延。终将妖兽毙，窒息软如棉。功成何惊险，死里触劫渊。劈斧分数截，自此绝衍传。部族闻捷讯，桴鼓动九天。相庆二害灭，暂且缓熬煎。拜服羿之勇，无以堪比肩。
（九）
四方部落酋，咸来称其颂。倾感尧之恩，愿结盟一统。同是劫中人，患难当与共。除害不容辞，各部均仆从。唯以羿为尊，号令凭听用。唐尧喜不胜，歃血立誓重。把酒祷上苍，玉帛祭天供。烹馔宴嘉宾，尽将酒食奉。大釜煮牛羊，陶簋盛菰葑。载舞复载歌，举族恣欢纵。嫦娥鼓瑟琴，展喉饮歌诵。不夜篝火明，照破暗弥雺。希冀得生机，未来重播种。绝望见曙光，无复沉渊湗。天降英雄来，拯民脱惧恐。
（十）
乘胜青丘赴，挟勇灭大风。试看羿之勇，当世几与雄？大风振双翼，扶摇遮苍穹。狂飙卷沙石，鼓翅亦狂疯。呼啸云雷动，轰鸣裂耳聋。铁喙啄人脑，银爪攫人童。房屋皆摧毁，十室九成空。人民苦其害，为祸贻无穷。奈何驱无力，芸芸作哀鸿。屡发甲兵剿，转瞬化飘蓬。经天称巨霸，俯瞰傲寰中。众生皆草芥，食人若食虫。矢石难应对，徒叹乏神弓。翻飞所到处，无不溅血红。妖孽屡难治，末世待将终。
（十一）
率众伐古藤，结网覆其广。鼓噪震荒林，旷音播遐响。大风怒扰惊，挟啸云雷荡。展翼破长空，烈飒袭莽苍。羿兮臂弯弓，矢发焰光昉。一箭难近身，二箭落尘壤。三箭中背翎，毛羽落千丈。大风疾掠飞，搏羿欲为飨。待彼降临时，合力共收网。大风陷其中，凶威无所仗。待毙徒嘶鸣，挣扎难解放。羿缚其项间，腾身跃背上。破网纵其飞，翮翾唳声吭。人禽久斗缠，终于驯如养。载羿而凌空，骑行任来往。
（十二）
大风既收服，庶众尽开颜。六害去其半，为祸少人间。奈何十日烈，生民犹厄艰。不除群日苦，焉得升平寰。是以尧乞羿，可否解民瘝。羿心苦无计，重愁锁眉关：凡箭能射兽，天日岂可删。焰阻孰能逾，人近谁能还。族中有耆老，献策言这般：若要求神箭，须上昆仑山。山驻西王母，凤仪秉庄娴。至尊崇三界，威德甲仙班。昆仑高万仞，凡夫不可攀。若得封天箭，射日视等闲。此即唯一径，方可灭乌顽。
（十三）
羿闻心若焚，安忍犹坐视？即刻骑大风，呼啸凌云起。俯瞰小尘埃，疾飞无憩止。遥见雪峰前，光华耀金紫。玉阙重琅轩，珠帘结霞第。陆吾作前迎，闻讯何临此。随即报双成，王母降懿旨。召羿入殿中，详问其原委。羿述下界人，浩劫将欲毁。十日逞酷毒，赤地穷万里。天下众苍生，无助唯待死。上天何默声，负我子民矣。哀告哭无门，徒有虔诚祀。愿乞付神兵，射日绝其晷。尚望神垂怜，还民复桑梓。
（十四）
王母闻戚戚，慈语慰谆谆：道法生不息，天地自怀仁。不悯苍生苦，高坐枉为神。赐汝封天箭，十支拯群伦。再赐仙丹一，翼翼藏其珍。功德圆满日，食药赴昆仑。飞升得天箓，自此脱凡尘。继指大风鸟，纶音动紫宸：此非人间物，毋可堕沉沦。本宫无信使，堪任座下臣。青丘汝出处，青鸾赐名新。载羿回归去，速还拜太真。太真乃小女，收汝作良驯。食则甘木实，饮则员丘津。逍遥九天外，不死修长春。
（十五）
羿自昆仑归，如虎添双翼。射日壮其心，弯弓负神力。择日沐风尘，祭天祷冥极。登顶岱岳峰，披星待曙色。十轮跃焰珠，破云光炽赩。骤见气如蒸，烟尘弥昏黑。羿立凌峰巅，箭发迅顷刻。电掣贯长空，金乌灿华熄。但见火羽纷，坠地焦如墨。一二再而三，三三九俱殛。万众仰神威，欢呼彻坤域。尚有一日存，尧言不可克。万物赖阴阳，望留衍生息。节季复如常，生民感其德。久旱甘雨倾，焦土重稼穑。
（十六）
河山还青绿，天地复熙雍。耕猎始从事，草木渐繁秾。欣欣群部落，无不尽欢容。忽报传噩耗，猰貐犹为讻。祸患东南野，人畜俱为饔。日食三百数，河陌绝渔农。燕乐安敢误，猛士砺征锋。行囊负弓箭，崎岖觅兽踪。风餐与露宿，险阻历重重。幽谷匿身迹，察辨踏群峰。终得猰貐穴，深隐白云封。不见林泉秀，但散秽氛浓。聚柴燃其火，熊熊漫烟烽。借风熏兽穴，逼其露鬣鬃。弯弓屏息待，一举除恶凶。
（十七）
猰貐洞内惊，狂吼云天震。跃身破火墙，爪牙逞威振。巨形似隆丘，血口排獠刃。扑身噬羿来，焰箭发一瞬。劲力可透石，矢锋挟啸迅。未料妖兽肤，逾铁难寸进。折箭迸寒星，性狂怒仇衅。近搏羿之身，咆哮发阵阵。腾挪避锋芒，何敢失不慎。苦斗且寻机，淋漓汗湿鬓。套颈猛挥弓，筋弦绞勒印。紧握不懈松，猰貐窒难抻。角力各相持，终作残烛烬。操刃剥其皮，欲做甲衣纫。再成盖世功，血脉承神胤。
（十八）
六害去其四，天下仍未宁。巴蛇蟠湘浦，恶行骇人听。兴波坏舟楫，翻浪毁田町。盘躯山可缚，吐气天亦腥。贪婪能呑象，狡黠复藏形。隐身云梦泽，洪泛岁屡经。嗜血丧人命，横行没屋扃。人民失其所，流离似浮萍。举众难收治，十伐九凋零。阡陌沉大泽，汪洋若沧溟。每至逆涛涌，天地陷幽冥。昼则失其日，夜则隐其星。大羿无所惧，整装下洞庭。溯江放舟远，入湘驻足停。誓除此狂蚺，复兴世清灵。
（十九）
乔装扮牧人，褴褛化奴仆。湖畔放牛羊，水草肥且绿。五六畜之肤，涂血河豚毒。只待巴蛇来，亡魂无救赎。氤氲散血腥，浓郁嗅觉触。妖蛇出浊波，垂涎炽所欲。吐信达丈余，巨躯长盘曲。烁烁目如灯，森森鳞如玉。临岸疾游行，口张何急促。吞噬无所余，裹腹犹未足。毒发入膏肓，片刻沉炼狱。五内俱如焚，纽结团如束。羿与逄蒙徒，斧斫断难续。秽气不可闻，尸骨填深峪。自此有巴陵，田土欣丰沃。
（二十）
力斩巴蛇死，破颅得蛇珠。如拳莹碧色，夜光射天枢。归来献族首，壮举动万夫。唐尧喜相迓，族众皆欢呼。英雄赢盛誉，花雨撒归途。美女献佳酿，嫦娥亲执壶。大羿豪饮尽，意气纵云都。功名播天下，深得众望孚。人间终清晏，衍息亦无虞。赐封部落长，疆土俱良区。沃野丰林果，水草茂滩涂。可耕犹可牧，所获足所需。部民均爱戴，生死任遣驱。浮生享乐土，甘苦共相濡。伉俪双燕飞，缱绻两娱娱。
（二十一）
耕织重殷勤，百姓皆安乐。渔樵各陶然，农牧同劳作。青野散牛羊，碧水绕墟郭。白手建梁园，无复去漂泊。岁值喜丰年，稻菽待刈获。痛矣野彘凶，封豨犹施虐。毁稼坏田园，无忌狂为恶。颗粒难入仓，谁者怜民瘼。愤起除害人，英雄岂退却。奋勇踏桑林，放手欲一搏。伐木作坚笼，掘地成深壑。潜踪寻彘巢，弯弓箭锋掠。劲矢难贯伤，挂甲抗刀斫。已扰封豨惊，狂发叶纷落。血目视眈眈，刃牙黑芒烁。
（二十二）
狰狞激性起，悍野慑人魂。荡风草木伏，扬尘天地昏。触树树摧折，撞石石碎痕。粗息喷白沫，巨口欲噬吞。羿容无惧色，静观封豨奔。临近身避跃，引诱长索抡。时而抽鬃鬣，时而击腰臀。暴跳犹嘶吼，狂怒紧趋跟。有意步陷阱，忽化羽燕翻。妖彘急难止，重躯落囚垣。待其力疲尽，缠缚锁笼樊。凯旋归上邑，猎获献至尊。尧令传旌赏，赐酒斟金樽。部族倾所有，举众咸感恩。封豨圈豢养，繁殖作种豚。
（二十三）
兽害与天灾，今朝绝祸乱。世界复祥和，人间重清晏。歌舞且纵欢，醉醺犹达旦。尧传二女来，娇柔韶华焕。娥皇与女英，笄龄花烂漫。婀娜具仙姿，族群皆惊叹。为羿献瑟琴，清音绕欢宴。弦歌诉感恩，莺喉发唱赞：天降祸端兮，赤野如焦炭。妖类肆虐兮，下民哀劫难。幸遇英雄兮，苍生复明灿。颂我羿神兮，勋荣逾天半。歌罢动心扉，难止羿心乱。绝色艳双姝，玉人思无断。未敢吐情衷，倩影空余惋。
（二十四）
归来神戚戚，蹙眉锁忧思。行寐多默语，饮食忘渴饥。喜怒无常性，叹息每如痴。嫦娥察其异，柔语慰言辞：夫君愁日甚，心事诚难欺。可否坦肺腑，言说与妾知？羿作强颜笑，闪烁掩迟疑：征程多苦累，神倦心绪衰。尚需憩数日，复原自无疲。嫦娥偎脉脉，幽怨双泪垂：知君有仙药，飞升自有时。妾身难共羽，甘愿守家基。乞夫留一脉，再去登仙墀。不敢多奢望，惟有此心私。言罢泪难止，夺眶花容悲。
（二十五）
羿心感妻情，出语忙相慰：你我结发人，死生同心气。妻若不离夫，夫焉为独屝。两两无弃分，恰如经与纬。经纬若缺一，所织岂可衣。闻言亦欣然，芳心颤如沸。依偎羿之怀，嫦娥止歔欷：誓与夫相随，万难何须畏。此生如水乳，永不做泾渭。纵使天地合，妾心犹坚毅。爱意漫草庐，悄语羞花卉。世间皆可轻，唯情最珍贵。比翼在尘寰，神仙不足谓。回首相濡时，点滴堪回味。自此情益浓，连理枝蔽芾。
（二十六）
举世盈丰乐，四海俱归心。万方皆称颂，尧德泽甘霖。使羿除劫害，玉宇复清音。其功无所媲，部落感恩深。会盟尊王者，九野任君临。牺牲祭天地，祷告祈神歆。江山纳一统，恩威遍泽嵚。玉冠戴尧首，王杖灿烁金。部众均拜服，欢呼振长林。忽有贫家子，素衣着青衿。进前而顿首，神色亦庄沉。自言有虞氏，耕织居野岑。闻王开盛典，德风被兽禽。寒身无所献，愿抚五弦琴。为王宣德化，遗野播愔愔。
（二十七）
帝尧听其言，莞尔微颔首。席地复挑弦，仙音绕庭走。琴曲曰南风，熏熏何淳厚。闻者沐祥和，静好及童叟。聆耳无杂私，清净无尘垢。顿息杀伐心，而耻争掠手。天地本冲融，何须行偷苟。尚道取平和，武威何长久。娥女解知音，偷视相抿口。心仪抚琴人，渴望从其授。琴音即心声，品贤知是否。弦乐柔而清，天籁降霄九。宛若凤鸾鸣，瑞霖泽垄亩。恰似和风吹，满堂誉同有。一曲落琴音，举众凝如偶。
（二十八）
帝尧颇嘉许，赐帛而表旌。暗忖寒门子，贤良赋品行。举止非浮躁，形神秉杰英。重瞳龙颜貌，言语发朗声。虽为林野客，磊落根骨清。遂而召四岳，使其访分明。勿遗贤在野，芝兰隐丛荆。月旬四岳返，据实言上呈：东夷有贤者，姚姓重华名。其母早离世，居家为长兄。仁德知律己，孝悌出笃诚。父瞽愚而昧，继母嚚且狞。有弟性顽傲，屡欲害其生。不忍伤亲脉，但避不与争。山间结陋室，南山做躬耕。
（二十九）
四岳尽荐言，帝尧心欣悦。后继或有人，不使仁德绝。欲待验其真，召鲧相议说。鲧闻诉所忧，迟疑难定决：羿有回天功，已与王同列。禅让选他人，焉可平其孽？沉吟若所思，尧亦坦心结：拯民于倒悬，羿功不可灭。然其性至刚，所行凭勇烈。黎元劫后遗，修养未可辍。尚武患夺争，人性秉顽劣。不息逞雄心，终致同盟裂。治国须成仁，方为真人杰。臣鲧善斯言，迷茫忽明澈。所虑散无形，钦服尧之抉。
（三十）
于是唤二女，下嫁有虞妻。姊妹心已属，犹愿出深闺。知子无所有，相敬共贤齐。夜深妇纺绩，昼出子扶犁。朴勤无所怨，结发相扶携。有弟曰象者，难奈妒心迷。窥兄成家业，欲害阴图诋。惑兄登庐顶，举火悄抽梯。所幸兄无恙，归来未相睽。使弟心感化，负愧蒙羞啼。帝尧知其事，叹息比云泥。国有此贤者，斯民俱可禔。乃诏众臣属，皆来论议题：吾今年事迈，难以率苍黎。禅让有虞氏，盟好永相缔。
（三十一）
闻讯羿愤然，难抑心头愠。怒发冲头冠，面尧诘质问：我建功空前，天下皆声闻。英名孰不知，何以继无份？堪笑耕耘人，褴褛沾泥粪。此辈亦为王，岂不令人靳。帝尧语谆谆，执手相依近：君为何所来，吾心已自分。王者责非轻，所系关国运。勇武好伐征，乱象必积蕴。狼烟无有终，浩劫复重酝。而今方升平，民心思振奋。惟有尚修仁，胤枝乃可紊。君已将成神，无须恋尘垽。犹望佑族群，毋使怨泣忟。
（三十二）
大羿犹不忿，夫复无以言。自扪尧所诲，理据亦非冤。缄默折身去，纵醉解心烦。有虞继王位，以德泽林原。养民轻徭役，烧陶货市垣。赐羿予弓矢，封地置外藩。奉诏扶下国，助民向荣繁。羿怀不平意，酗酒度晨昏。嗜杀以为乐，猎狩忘家门。神箭夸无敌，禽兽无以存。山林归寂寞，毛羽俱无痕。鸟亡虫为害，兽死鼠恣奔。民怨积为甚，所为无感恩。空负屠龙技，失德不为尊。英雄若如是，何以立乾坤。
（三十三）
嫦娥心如焚，安忍夫心涽。如是滥杀生，岂免天地恨。含泪诉所忧，柔情苦相劝：君终天上人，勿为尘欲困。万物皆有灵，杀伐须分寸。看君之所为，业已生民怨。何不尚慈悲，弃猎归田畈。耕织两相依，夫妻共缱绻。羿不以为然，愤颜与争论：我建不世功，救民逾千万。本该继为王，奈何难遂愿。有虞一凡夫，何配享丽媛。庸庸无微功，区区非勇健。我自非矜夸，视彼如愚钝。唯借手中弓，暂泄心烦闷。
（三十四）
灵犀通天地，一念善恶分。善则天持护，恶则魔障殷。羿语出肺腑，可达三界闻。知羿堕欲壑，尤喜日之君。复仇终有望，得色溢欣欣：九日均射杀，火羽落纷纷。独我逃一死，兄弟难聚麇。此仇如不报，生亦负曦曛。羿既私有隙，自可惑言勤。使其乱心性，离间起纷纭。思罢心计定，起驾踏降云。化身采樵客，霜须面目熏。苍老身佝偻，枯脸刻深纹。隐匿山林径，待羿过溪筠。荷薪倚石歇，佯作貌恭煴。
（三十五）
逐狩羿晚归，夕斜天将暮。遥见斫柴翁，休憩林边路。待羿方临前，长揖且凝顾。仰敬由衷生，亲和展颜露：观君貌非凡，英发称独步。莫非射日人，今朝得幸遇。羿自矜色含，施礼暂停住：区区何足言，今已成追溯。可叹此躯身，所学空辜负。樵翁作惊疑，急声问何故。羿感遇相知，与翁作倾诉：我志非如斯，王霸欲建树。不愿服仙丹，惟冀征旌布。徒恨此雄心，反遭他人妒。空有盖世勋，禅让无我数。
（三十六）
樵翁心窃喜，叹气作长舒：箭射九日落，力格六害除。以君之功业，为王尚有余。唐尧无慧目，徒有贤名虚。羿怀不平怒，发声口亦呿：尧本有二女，绝色堪殊誉。深闺人不识，贤淑做简居。宁许农家子，不嫁我之庐。堪笑逞英武，比虞愧不如。既无王者位，偏与丽人疏。拒我弓和箭，委身耒与锄。使我赴边远，寂寞守烟墟。本待飞仙去，不甘立志初。英雄当凌顶，岂可老井闾。每每思至此，烦怒自难纾。
（三十七）
樵翁暂沉吟，继而话相诱：举世谁如君，丰勋夸众口。自当王者前，何甘耕夫后。不妨召诸侯，各部议是否。谁者堪为王，以技定胜负。届时展英才，天下皆俯首。共尊君为王，夺归美人妇。勇气广流传，无不羡佳偶。赢得皇与英，白头永相守。大羿以为然，辞谢感其厚。猎获拣二三，雉狐相赠授。随即赴尘途，仆仆衣蒙垢。必欲诘唐尧，风雨兼程走。昼行逐鸟飞，夜宿参星斗。不惜路艰辛，惟念思之有。
（三十八）
谒尧明其意，愤愤畅所言：我功泽天下，万物惠复原。苍生得衍续，俱须感我恩。有虞何所倚，可乘王者辕？应召众部落，重议谁为尊。尧知其蒙蔽，功利令智昏。所劝亦无益，惟有痛心扪。于是传羽檄，遍告各族村。同赴结盟会，共议事之源。羿欲尚角逐，武力定生存。战书昭天下，送与有虞门。约斗生死场，盟誓祭乾坤。举世皆闻晓，芸芸众喧喧。两杰相争斗，何忍败英魂。惋惜有虞氏，岂与羿相论。
（三十九）
择日会各盟，酋长聚原上。群人相议争，规则达适当。以技论输赢，勿使同仇抗。有鲧作裁言，赛场置三盎。各部执选筹，盎中择投放。黑白分羿虞，胜出凭数量。首轮以所工，折服众酋长。七日为限期，届时同亮相。众目视公平，不可存私诳。言罢询二人，所议可有妨。如若各认同，且归暂两忘。各展技之长，以孚群伦望。羿虞无异声，揖别各去向。一赴垄间行，一赴山中嶂。背影渐渺茫，空遗风激荡。
（四十）
七日临期限，重聚原上来。羿负二猛虎，复有数彘猍。勇若天神降，群呼震云雷。洋洋逞意气，昂首夸杰魁。狩猎获累累，武勇负奇赅。弯弓破箭处，无坚不可摧。继看有虞氏，陶鬲五排开。五谷装其内，从容无色颓：此陶为吾制，此谷为吾栽。无意逞霸气，惟愿免饥灾。足食能温饱，生民无复哀。陶皿可蒸煮，谷粮可酿醅。闲暇观仓廪，充实喜斟杯。兽禽终猎尽，耕种岁轮回。血腥非长久，尚农固崔嵬。
（四十一）
言毕众纷纭，商议无同策。选筹投盎中，好恶凭所择。其后鲧覆盎，查辨细计核。孰料数无差，选筹均黑白。二者既平分，胜负复博弈。北岭麟有栖，南山凤有翮。仁禽识明君，瑞兽知德泽。屡屡觅其踪，终究无所获。谁使现其身，我等睹神迹。自当奉为王，天选无变易。此与十日期，休使误朝夕。羿虞闻所言，认同无异斥。各自备所需，容光犹奕奕。虔诚祷上苍，伏拜献精璧。只待限期临，所得堪所益。
（四十二）
羿负弓与矢，只身入险峰。孤胆凭其勇，寻觅凤麟踪。南山复北岭，迷雾过重重。惟在云深处，空闻水淙淙。旬日无所获，怒意破心封。举火焚山野，烈焰燃竹松。逼现凤麟影，欲射寒箭锋。焉知彼神物，岂可近残凶。空劳千般计，终是无缘逢。临期归原上，无语意倦慵。但观有虞至，依旧无随从。独抱瑶琴坐，神态自从容。抚弦弹徵羽，清音动襟胸。静听忘时久，渐聚紫霞浓。祥光降明媚，云气五彩溶。
（四十三）
忽见九重开，香熏遥相送。婉转落幽鸣，如和弦音哢。霄宇翮翼飞，云端振羽羾。熠熠笼霞光，盈盈降彩凤。伴琴舞翩跹，梳羽轻抚弄。又闻吼声传，木叶萧悚恸。鳞甲耀目来，瑞兽驰震鞚。麒麟共凤依，神奇惊庶众。疑惑凝双睛，引颈皆僵姛。忘却魂依身，仿佛身入梦。静寂无微声，时光似封冻。凤舞麟犹旋，麟腾凤亦动。琴音止宫商，云霞化垂蝀。凤麟步虹桥，群情欢声哄。礼拜望归踪，涕泪犹难控。
（四十四）
此局已明了，胜负毋须分。凤麟知明择，灵犀识仁君。有虞得天授，兆象降瑞云。此时鲧站出，发话止纷纷：三盎犹空一，焉可无下文。还应占巫卜，请神断分纭。灵山有十巫，姊妹结为群。巫术负盛誉，灵异久传闻。中有巫咸者，业已通霄垠。吾等应共往，求祷示所忻。如此方公道，玉石勿俱焚。众人无异议，约赴共聚麇。灵山纵遥远，维艰犹励勤。风尘且披历，至诚亦宏贲。祈卜心同愿，仰止天之昕。
（四十五）
月旬至灵山，遥途终可止。十巫应众求，卜龟占卦理。歌舞祀乾坤，祷告乞天祉。炙甲辨烧纹，开言明神旨：上苍天选人，应是重瞳子。神意不可违，尔辈须尊矣。举众拜有虞，伏首共生死。怀恨羿无言，奈何事至此。无力再相争，内心深以耻。回身且独行，背影苍茫里。落寞遗孤单，踉跄沉步履。英雄无望中，怅恨何所倚。一路意消沉，失魂犹难已。太息技绝伦，空负挟弓矢。勇猛无所施，徒被凡夫鄙。
（四十六）
于此忿不禁，遐思忆曾经。当年叱咤日，英发赋神形。凛然无所畏，发弓震雷霆。射日天犹颤，除害世得宁。功业谁可拟，盛名孰不聆。未料乾纲定，大树渐凋零。用武已无处，蒙尘暗雕翎。可叹怀绝技，天弃化流星。灿然何短暂，恍若梦一醒。今时遭其辱，至死目难瞑。与虞不两立，誓必刻骨铭。娥皇何足论，女英亦非娉。必当获绝色，丽质盖亭亭。惟祈终遂愿，心思诉神灵。男儿须卓尔，岂可老壮龄。
（四十七）
忽闻步履声，樵翁飘然至。前揖问所因，羿言其中事。樵翁略沉吟，询问羿何意？摇首羿无声，眼神盈憔悴。樵翁叹喟然，目光闪黠异：以君之所为，业已遭神弃。众族难归心，焉可得王位。有虞众望孚，君愿终无遂。惜乎冠群英，空负凌云志。莫若享浮生，尽欢任恣肆。东流逝光阴，苦短难重赐。乐事能几何，回首皆一戏。转瞬即黄泉，何论醒与醉。但求本性真，何须饰己伪。江山孰久持，美人方长侍。
（四十八）
羿聆触心动，顿感意气舒。失得皆有数，未使度日虚。食色本人性，掩饰又何如。惟觉意不足，国色乏多余。嫦娥虽丽质，美貌亦非初。皇英双姊妹，惜乎未属予。放眼无佳丽，落落复长嘘。樵翁藏诡笑，神秘语徐徐：我知有美妇，盖世艳难书。仙姿无所媲，殊色天阙疏。世间凡尘女，相比无同誉。皎洁如明月，不与珠玑居。形神均超逸，颦笑媚混舆。君若得斯女，美满偕仙闾。男儿当如是，胜却乘王车。
（四十九）
翁言如蜜饴，入耳胜甘醑。羿心亦惑迷，急问谁家女。樵翁俯于前，低声与之语：洛浦有水仙，娉婷怜楚楚。其名曰宓妃，豆蔻出瑶渚。待嫁在深闺，窈窕尚独处。河伯慕嫣然，恃强逞恶举。下聘欲相迎，好合结鸳侣。无耻白头羞，犹望红妆许。可叹女儿悲，弱质难相拒。哀哀无所依，如鱼置刀俎。君乃侠义人，安忍丽姝圉。惟有奋神威，挺身做谏阻。美女配英雄，佳偶天赐予。莫可失良机，踌躇疑首鼠。
（五十）
激起英雄忿，怒气荡心间。羿意已决绝，势必拯红颜。休道河伯恶，无惧此凶顽。待其迎娶日，必截美人还。翁言十五夜，明月出南山。君持弓和箭，潜踪隐河湾。夜半声乐起，水雾笼潺湲。届时东南望，灯火照斑斓。画舫溯流棹，笙鼓绕其环。中有丽人者，绝色非等闲。君须挟勇力，援手救贞娴。河伯如阻挠，趁此除害奸。相商定谋策，实施赴险关。设伏先探路，神族何足患。只待时日至，砺锋试弓弯。
（五十一）
十五月中天，蟾光临水照。羿伫在岸矶，引颈远方眺。逄蒙知其为，苦劝言其要：河伯乃水神，威赫堪夸耀。今欲夺彼妻，焉不激怒啸。纵救新妇还，结局难预料。届时泛汪洋，群伦哀悯吊。天下饥馑生，饿殍无老少。师父安忍心，人间哀哭噭。羿难进片言，反唇相讥诮：我自为义行，救女出焦燎。天道亦无公，何任河伯徼。强占弱女儿，为老无德劭。汝若有畏心，无须再絮訆。速去莫相烦，看我剑出鞘。
（五十二）
逄蒙泣欲血，终究难挽回。无奈扪泪去，心死如烬灰。羿独守河岸，眺望画舫来。遥闻鼓乐奏，红灯照夜开。知是迎亲舫，胆气急相催。跃身凌空起，长啸动如雷。身落船首上，勇悍皆可摧。水族俱惊散，随众尽倒栽。破门入舱内，娇娘犹戚哀。泪流尚悲靥，幽怜绝尘埃。至美天人妒，羿目已惊呆。挟女负肩上，返身剑锋裁。猛似狮虎搏，所向皆委颓。击杀格无阻，鳞介灭顶灾。血红染河面，波浪震相豗。
（五十三）
及岸歇稍微，江潮忽万丈。轰隆霹雳生，潮袭彻天响。河伯破浪出，怒气激泱漭。水柱似投枪，密集如天网。以身护宓妃，羿臂挥弓荡。枪锋碎缤纷，晶莹落尘壤。河伯化青牛，巨躯咆粗莽。利角凛寒芒，直抵羿之颡。握角与相持，劲力透双掌。肌骨隆而坚，凝止如塑像。角力竞两强，各自难占上。格久力渐衰，河伯心神恍。喘息亦吁吁，蹄足犹颤晃。反身入水逃，内心充恨怏。获胜羿自骄，扬眉笑声朗。
（五十四）
河伯复回首，怨怒喷双眸：尔夺吾新妇，吾必报此仇。羿奋挽弓箭，径射河伯喉。惜未中其颈，箭镞没肩头。河伯潜水匿，鲜血随波浮。宓妃犹惊栗，敛首谢含羞：感泣舍身救，无以报君酬。妾有珠一颗，万年蚌中求。夜明照幽府，光华贯斗牛。赠君无价宝，足使世无忧。待妾归洛水，尽送金与璆。羿拒收宝物，而挽宓妃留：我之战河伯，实为汝所谋。财帛非我羡，惟愿结鸳俦。相爱无相弃，白首共绸缪。
（五十五）
宓妃靥羞红，婉言明心迹：感君重情深，为妾赴险剧。惜妾薄君缘，奈何仙凡隔。天规不可违，心属各有择。羿闻宓妃言，冷哂复啧啧：我本非凡夫，英武丰功辟。王母赐仙丹，成仙实为易。汝若随我归，相伴共朝夕。在地享荣华，弃仙何足惜。 宓妃拒不从，苦劝徒无益。羿心欲令昏，强将宓妃迫。不复再多言，扛肩驰归屐。无视泣声哀，罔顾怒声责。发足喜欲狂，焉舍囊中获。垂涎美人身，贪念不可逆。
（五十六）
至家意颇得，深院锁宓妃。羿疲唤妻起，掌灯促更衣。且先厨下去，治食充所饥。炊熟置案上，羿口啖炙肥。嫦娥闻女哭，诧问携谁归。羿言洛神女，欲使伺帐帷。嫦娥现忧色，蛾眉蹙微微：此女非凡女，如何可双依？神界绝尘界，天条焉可违。夫君须慎重，未可忤天威。羿不以为意，反唇且相讥：我曾射九日，神勇何巍巍。亦曾除六害，功与日月辉。上苍何足惧，岂畏他议非。嫦娥闻斯语，伤嗟暗掩唏。
（五十七）
任羿屡相逼，宓妃惟求死。宁毁己之身，不从彼之子。羿心无奈何，锁妃深闺里。日日泪嘤咛，悲声时入耳。嫦娥不忍闻，启扉亲探视。殷殷慰宓妃，相劝偕共美：我夫虽用强，其人犹可委。世人数万千，英雄能有几？羿名天下知，威风慑神鬼。愿结姊妹情，无间如鱼水。宓妃听斯言，感恩拜阿姊：妹本洛水神，感羿拯生死。岂奈非凡姝，天条束彼此。一旦坠孽缘，必致祸端起。殃及累无辜，人寰恐灭毁。
（五十八）
嫦娥心惊惧，沉默费忧思。悄将私忖语，诉与宓妃知：阿妹休悲戚，暂忍此梏羁。待我图良策，救汝诚不欺。宓妃心稍慰，方展蹙愁眉。惟祷天怜见，脱厄樊笼时。河伯闻其事，狂笑颤须髭：我道羿心正，原亦暗藏私。与我争新妇，竟欲强淫之。尔正我无奈，尔私我可危。此仇应可报，灾劫勿为迟。于是奏天帝，言羿乱仙仪。强霸洛神女，骄狂蔑天规。臣曾屡苦劝，反被伤筋肌。自诩箭无敌，无视天威施。
（五十九）
天帝怒于形，切齿降旨说：羿心实可诛，逆徒当族灭。雷雨倾天流，江河匝地泄。河伯领伦音，速归平狂孽。顷刻天地昏，汪洋恣潎洌。人间浩劫生，百姓化鱼鳖。稼穑无余遗，山阿多崩裂。羿携家眷人，登高至险嵲。发箭射洪波，神勇震蛟穴。河伯计无施，淫威逞愈烈。浊浪拍星津，黑水漫堤决。下民随漂流，浩淼浮呜咽。四野白茫茫，人烟皆枯竭。怨气冲斗牛，月色赤如血。不见鬼神踪，惟闻妖嘶彻。
（六十）
子民死将尽，至痛哀有虞。牛羊化鱼食，田园没江湖。召鲧商良策，治水应急图。奉诏率群族，筑坝垒泥涂。奈何人力限，难阻浪涛铺。转瞬即冲毁，戮力化空无。渺茫无希冀，存活在何途。哀哀心欲死，礼祭惟卜巫。卦象呈神意，天机现示符：若要伏水患，息壤是所需。惟此拯尘世，方可保无辜。闻言鲧自荐，愿为窃壤徂。一死何足惜，无惧被天诛。七日立时限，不归则呜呼。但解民之劫，焉吝此微躯。
（六十一）
七日鲧回归，赴险难想象。溯槎达天河，直迴青冥上。穷极排万难，窃天获息壤。以此固堰围，洪患无毁创。任尔卷狂澜，堤固阻骇浪。水涨万仞高，壤犹将其挡。河伯怒且羞，无计逞凶妄。再奏返天庭，具言告御状：鲧与羿勾连，共将诸神抗。暗窃息壤来，助羿垒屏障。不惧水族兵，犹把天威谤。天帝闻斯言，怒色形于相。敕令雷部神，霹雳九天荡。掣电击鲧颅，寒光映天旷。可怜治水人，终被天霆葬。
（六十二）
鲧死人间震，噩耗天下笼。嫦娥心生畏，劝羿勿迷蒙：洪水任荼毒，黎元惨无穷。河伯纵怀恨，岂敢令雷公。必是天帝怒，降劫毁寰中。夫君羁神女，逼嫁犯天衷。万望早醒悟，释妃归洛宫。羿但哂冷笑，权作耳边风：唐尧有二女，共伺有虞同。我今娶二妇，何以不可融。天帝何须畏，胆气贯白虹。淫威不可屈，方为世上雄。河伯纵行恶，我视彼如虫。尔逞卷天浪，我有射天弓。爱妻休多语，不必心忧忡。
（六十三）
哭劝羿不听，嫦娥空欷涕。绝望由心生，有意思暗计。趁夫酣睡时，窃钥入囚第。解缚嘱宓妃，速去休延滞。宓妃拜失声，感姊深恩惠。妹去自无虞，问姊何能济？羿已近狂颠，相濡情尽逝。此番纵妹归，安能脱干系。嫦娥强欢颜，慰言声细细：结发廿余年，终究为伉俪。妹去但无妨，姊心知利弊。羿不纳神婚，何来忤天帝？河伯难逆施，苍生方存世。二人惜依依，结盟生死契。相约待来年，洛水游联袂。
（六十四）
惜别两倾泪，相送赴水滨。逄蒙忽追至，执杖阻二人：我奉羿师命，守护宓妃身。尚望师母悯，勿陷我不仁。嫦娥面正色，发声语含嗔：我夫违天道，强欲亵女神。致使上苍怒，降祸于下民。惟释宓妃去，方可免沉沦。试看溺亡者，宁无尔至亲？逄蒙迟未决，冷目已微颦。嫦娥知其动，继将心迹陈：尔师如问罪，我自诉此因。一己承其责，绝不累旁伦。救世无所畏，此命不足珍。男儿须明义，良知岂可泯。
（六十五）
逄蒙惭且羞，不再阻前路。放任宓妃行，渐渺凌波步。羿寐晨起时，嫦娥亲与诉：已送宓妃还，望君休眷顾。洪灾泛无垠，慈航谁可渡。惟此乞天怜，莫堕执迷误。羿乍惊斯言，不耐雷霆怒。恶语复相加，狰狞面可怖：贱人坏良缘，分明心怀妒。待我追其回，再将汝禁锢。自此绝两情，老死不相遇。嫦娥拽其衣，哀求羿省悟。切莫害苍生，命丧无计数。铁石铸羿心，挥掌击佳妇。任妻痛昏迷，温情尽辜负。
（六十六）
不知何时许，苏醒气悠悠。万念心俱死，决绝无所求。嫦娥欲自尽，不愿尘世留。悬梁方引颈，忽有心念浮。羿藏有仙药，食可赴仙洲。何不试一服，飞升灵霄楼。躬身面天帝，乞悯下民忧。赦免羿之罪，重兴桑梓畴。于是启秘匮，细将仙药搜。既得丹丸后，服用入咽喉。顿觉丹气涌，足下生暖流。飘然臂若羽，身轻胜云柔。翩翩随风起，直上月梢头。下视人寰界，崇岳小如丘。茫茫尘埃处，浑然暗色幽。
（六十七）
羿追宓妃踪，沮丧无从见。返身归所居，忽惊事有变。仙药失空无，嫦娥呼不现。仰首望长空，孤影袖飘练。羿心怒火焚，怨恨难下咽。忿声呼嫦娥，不见影回转。展臂扣弓弦，矢发迅如电。嫦娥影翻飞，躲闪轻紫燕。疾行奔月宫，桂荫隐身暗。羿目难觅寻，恨不摧月殿。箭射发连珠，月自银光眩。恶向胆边生，张弓封天箭。此箭得昆仑，射日犹可穿。当年余一支，今宵为月奠。待我射广寒，陨落血光溅。
（六十八）
逄蒙见如是，欲阻难及前。情急焉多想，桃杖脱手先。挟风贯羿背，杖头洞胸穿。忍痛回眸望，羿目溢凄然。逄蒙铸大错，惊惧泪涟涟。急抱羿伤体，无措颤声诠：天下共一月，何忍灭其圆。况夫师母在，心下岂无怜？救月惟一念，不意负重愆。愿与师同死，一并赴幽泉。羿息渐微弱，语音促其咽：天命归于此，无须过责焉。我心终已静，所为愧无悛。望尔知自重，未可蹈覆渊。且葬我岱岳，从此永安眠。
（六十九）
逄蒙葬师毕，心灰意已冷。既负杀师名，此生注不幸。无颜苟且生，惟死方安永。思罢拜师茔，凝噎泣声哽。手持封天箭，寒光映日炳。抬眼望苍穹，挥箭刺透颈。迸血汩汩流，鲜红染碧岭。瞑目卧塚旁，世界何其静。躯体化虚无，灵魂任遐骋。仿佛遊星河，明灭烁耿耿。天帝怜其忠，收魂重塑整。再造玉兔生，长伴广寒境。守户月宫中，共与嫦娥屏。羿既已身亡，洪患当平靖。降旨退海波，还民归乡井。
（七十）
英雄能善始，悲剧终余生。威名纵万古，遗恨误一争。世事诸纷扰，惟在己心清。欲壑无穷限，所攫几能平。浮华逐无止，回首孰输赢。叹羿曾赫赫，哀羿复营营。亲离复众叛，终究失盛名。有徒弑其命，有妻绝别情。试问此结局，其因岂无明？丰功盖当世，足获世尊荣。所亲皆所背，空誉杰中英。零星遗经史，散记着笔轻。后传或有意，匿迹隐其行。今撰新乐府，阐叙羿之程。终究为神话，虚构任论评。